第二十五章
怒劍狂花 by 古龍
2018-5-25 17:35
第五章蝙蝠之戰
壹
白天羽回到濟南城第壹個想見的人是藏花,可是他第壹個見到的人卻是花漫雪。
見到花漫雪的地方並不是在醉柳閣,而是在長街上,看樣子花漫雪好像是專程在街上等他的。
壹看見白天羽,花漫雪立即上前將他拉至街旁,然後用壹種很神秘的聲音說:“店裏有個很奇怪的人在等妳。”花漫雪壹臉神秘狀:“他來了兩天,就住在妳房間對面的那間梅花屋。”
“他找我幹什麽?”
“他沒說,只問妳回來了沒有,我說妳還沒回來,他就說要住店等妳。”
“他長得什麽樣子?”
“高高的,大概有六十歲左右,身材看來卻仿佛只有四十歲。”花漫雪說:“整個人給人的感覺是冷冷的,尤其是他的那壹雙眼睛,在看妳的時候,就仿佛餓豹在看著獵物壹樣,令妳不由的全身發寒。”
“他現在還在店裏?”
“是的。”
白天羽轉頭要走,花漫雪立即又說:“妳要幹什麽?”
“找他。”
“妳要小心壹點。”花漫雪好像很關心的說:“他看來看來好像是來找碴的。”
樹大招風,人怕出名,豬怕肥。壹個人若出名了,時常會有壹些莫名其妙的人來找。
妳想不要別人來找都不行,因為這本是江湖人自千古以來就存在的規矩。
妳因別人的名而使自己成名,別人當然也會為了妳的名來找妳,他當然是希望因為妳的名而使他出名。——縱然成名了又怎麽樣呢?總有壹天妳壹定會因為妳的名氣而死。
做個默默無聞的人有什麽不好?
成名了又有什麽好處?
二
白天羽並沒有回到房間就已看見了花漫雪所說的那個神秘人物。
他壹踏入醉柳閣的大門。就看見那個人,那個人就坐在大廳的正中央,面對著大門,四平八穩的坐在那兒,既沒有喝酒,也沒有吃菜。
他的桌上只擺著壹壺茶,壹個杯子,顯然的,他只在喝茶。
白天羽壹進入醉柳閣就聽見那個人在說話。
“請坐。”
大廳裏現在沒有別的人。而又只有白天羽壹個人走進,這句話壹定是沖著他說的。
白天羽二話不說的就走了過去,就坐在他的對面,剛壹坐下,那個人又開口:“請喝茶。”
白天羽瞄了桌上的茶壺壹眼,笑了笑:“通常有酒的地方,我都不喝奈的。”
“酒不純。”
“茶純?”
那個人不答,有時候不答也就是不否認的意思。
“我記得燒香拜佛都用酒,酒又怎會不純呢?”白天羽笑了笑。
那個人還是不語。
白天羽剛坐定時,閣裏的小二已經很主動的送上了壹壺酒,他現在就正倒酒,倒好了他就舉杯:“我敬妳壹杯。”白天羽緩緩的說:“妳可以以茶代酒,這是古禮,我不在乎別人喝什麽?”
那個人很快的就喝了壹杯茶,顯然的他不太愛說話,也不喜歡嚕嗦,他來此找白天羽是要做什麽?
看到他沒說話,靜靜坐在那兒,白天羽只好喝了壹杯酒,淡淡的笑笑,又問:“朋友貴姓,找我有何貴事?”
“銀,報仇。”
這個人壹定是標準的吝嗇鬼,連說話都那麽的省,能壹個字就表達的,絕對不會用兩個字。“
”報仇?報什麽仇?“白天羽說:”替誰報仇?“
”鐵燕。“
”鐵燕?“白天羽盯著他看了壹會,才笑著說:”妳壹定是金龍、銀虎、銅鴕、鐵燕四大長老中的銀虎?“
”是。“銀虎面無表情的說。
”據說妳們幾位之中和鐵燕感情較好的是金龍,為什麽他沒來?反而是妳來呢?“
”壹樣。“聲音就和他的人壹樣沒有任何感情。
”壹樣“的意思當然是指不管是誰來都可以殺掉白天羽。
這話的意思白天羽當然懂,換做平時,他早已拔劍動手了,他之所以遲遲未動,是因為銀虎在魔教四大長老之中,屬於較懇直的壹位。
白天羽盯著銀虎看了壹會兒,才緩緩開口:”何時動手?“
”此時。“
”何地?“
”王家祠。“
”王家詞“位於醉柳閣的東邊,是間沒落破舊乏人煙的大宅。現在雖是大白天,可是壹走進王家祠,會令人覺得仿佛進入壹座千年雪山。
大門幾乎已快被蜘蛛網占據了,大堂上的牌位更是東倒西歪,大梁支柱橫放直豎,墻角邊雜草長得大約有壹人高了。
整座廢祠給人的感覺不但陰森森的,還有恐怖的意味在,不過有壹點卻是不能否認的,這裏的確是壹個殺人的好地方。
銀虎領先走了進去,走到擺牌位的長臺前停下,卻沒有回身,他就這樣背對著白天羽,雙手垂直,壹點準備的架式都沒有。
白天羽當然是在看他的背,看得很仔細。
銀虎雖然在魔教裏四大長老排行第二,可是他的武功據說不比老大金龍差,他當然也殺過人,卻從來沒有人知道他用什麽武器。
據壹個可靠的消息來源說,銀虎全身上下都充滿了暗器,他隨時隨地,隨便什麽姿勢都能發出暗器。
他可以左手反打出壹十三枚透骨釘,右手從肋下擊出二十六顆”回風十字球“,口中可以壹邊和妳說話,壹邊噴出三十五枚”薛家神針“,雙腳當然更可躍出四十二雙柳葉刀,最後還可以壹個轉身,由背部彈出”江南霹靂堂“的霹靂球。
面對著這樣壹個可怕的人物,白天羽能不專心的註視他嗎?
白天羽看起來仿佛很輕松的站著,全身上下壹點戒備的樣子都沒有。
但如果妳是內行人的話。妳壹定知道他全身的七十二主筋都已繃緊,壹百壹十六根小筋都處在顛峰狀態,他全身大大小小的每壹個關節都已密合,隨時可以向任何方向扭動。
春陽從屋頂上的破洞投射進來,剛好照在銀虎的背上,在陽光下可以隱隱約約的看出他的背已有點駝了,畢竟已是六十七歲的人了,他的腰桿再直、再硬,也比不上年輕小夥子。
年華老去,是壹件很可悲的事,也是壹件無可奈何的事。
人從壹生下來,就開始在等待。等待壹個結束。
壹個死亡的結束。
如果說死亡是結束,那麽出生是否是開始?
曾有壹位西方智者說過這麽壹句話——
”死亡並不是個結束,而是從這個平原到另外壹個平原而已,等妳到了那個平原,妳會發現展現在妳面前的,又是壹個新的開始,壹切都等著妳重新開始去開發。“
死亡並不恐怕,也不可悲。
可悲的是有些人縱然活著,但生不如死,活不如滅,他們活著也只是活在痛苦的深淵裏,毫無意義。
四
白天羽還是在盯著銀虎的背,他不能不看,銀虎的背雖然呈現出老人的駝,可是卻有點無比驚人的殺氣發出,這宛如壹把刀雖已斷,卻仍然是壹把殺人的刀壹樣,妳稍不註意,就會死在那把斷刀之下。
兩個人就這樣不動的站著,也不知已站了多久,更不知他們還要站多久,也許他們會這樣的壹直站到世界毀滅時。
他們雖然未交兵,卻已交手了。
這”不動“之戰,遠比動還要難。
壹動就會有空門出現,有空門出現,就會給對方壹個機會,這個機會往往是妳死亡的機會。
但有時空門出現,卻是壹個陷井,壹個引誘對方錯誤的陷井。
所以在”動“時,千變萬化的。
可是”不動“卻只有壹種,那就是比兩方的耐力、定力和持久力。
從銀虎的背後看過去,他全身上下仿佛都是空門,可是只要白天羽這麽認為,那麽死的壹定是白天羽了。
”空即是不空,不空即是空。“
這本是武功的高深境界,在目前的江湖中,能達到這種境界的人,已屈指可算了。
銀虎雖然背對著白天羽,但只要白天羽有任何動靜,都絕對無法逃過他的攻勢下。
表面上看起來銀虎好像是處在劣勢,因為他無法看到白天羽,實際上他卻占絕大的優勢。
——凡事有弊也有利。
銀虎雖然無法看到白天羽的動靜,也同時不必看著他那在臉上露出的定力。
如果讓妳面對著壹張比妳還有定力的臉,妳說不定會提早崩潰?
對付銀虎唯壹的辦法就是——他看不見妳,妳也看不見他。
”看即是不看,不看即是看“。
這是佛學的至高哲理,這壹點白天羽當然也懂,所以他很快的就將眼睛閉起來,把自己也處在銀虎的境界。壹種各憑感應而決生死的境界。
蝙蝠雖盲,卻憑著敏捷的聽力來辨方向和東西,白天羽和銀虎這壹點,無疑也是”蝙蝠之戰“。白天羽現在總算明白銀虎為什麽要挑這裏來作為決戰之地了。
這裏不但沒人,四周也靜悄悄的,”蝙蝠之戰“不但要絕對的靜,也要絕對無動的東西存在。只要有任何壹點聲音或是動的動作,都會影響決戰人的判斷力。
在這種絕對靜與無動的時候,忽然有了動的氣息。
不是銀虎在動,更不是白天羽在動。
動的是白天羽背後刺來的壹把劍。
這壹劍不但刺得很輕,也很慢,慢得幾乎妳無法感覺到它在動。
可是白天羽卻早已感覺到了,就在他開始動時,白天羽就已發覺了。
照理說,這麽慢的壹劍,白天羽壹定可以閃得開。有這種想法的人壹定是個八流俠客。
這壹劍厲害就在它的慢。
這壹劍的絕招就在它的輕。
這壹劍如果是很快的刺向白天羽,他不但可以閃開,還可以砍掉持劍的手。因為這壹劍如果是用很快的速度刺來,不但驚動了白天羽的感覺,也會牽引了銀虎的觸覺。
只要銀虎的反應壹被觸動,白天羽就可以動了,只要他壹動,不但可以殺了這背後刺劍的人,還可以反擊銀虎的攻勢。
可是這壹劍卻刺得很輕、很慢,慢到只驚動白天羽的感覺而已,銀虎卻沒有反應。
所以只要白天羽壹動,縱然他可以殺掉刺劍人,卻絕對無法逃過銀虎的攻擊。
這壹劍真是刺得很要命。
這壹劍無疑也是絕代高手才能使出來的。
這壹戰的安排,這壹戰的設計,無疑也是當代智者才能想得出來的。
這壹戰的每壹個設計都是精華,武功的精華。
白天羽這壹生中如果有對死亡感到恐懼,那麽壹定是現在。
也只有現在,他才了解到死亡是來得那麽的快,那麽的自然,那麽的令人感覺不到它的來臨,就仿佛春風拂面般。
他以前時常聽到別人說”發自骨髓深處的寒意“,他不懂寒意為什麽會發自骨髓深處?
那種發自骨髓深處的寒意,又是壹種什麽樣的寒意呢?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這種寒意根本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的,也只有身歷其境的人才能明了那是種什麽滋味。
後來當然有人聽過白天羽和銀虎這壹戰,於是就有人問:”既然不動是死,為什麽不幹脆動呢?“
”動又如何?“
”動了至少還可以拼壹拼。“
”說不定還可以拼出個奇跡來。“
”不動雖然是死,壹動卻死得更慘。“
”為什麽?“
”不動頂多也只是讓那壹劍刺死而已,壹動就會變成了‘洞洞人’了。“
”洞洞人?什麽叫洞洞人?“
”如果妳看見過,或者能想象得出,壹個人身上同時被八十幾樣的暗器射入,那麽妳就明白什麽叫洞洞人了。“
”所以當時白天羽如果壹動,就會成了洞洞人?“
”壹定。“
”銀虎的暗器真的有那麽厲害麽?“
”他的暗器又何止用厲害兩個字可以形容的。“
”動也是死,不動也是死,那麽白天羽是死定了。“
”妳說呢?“
”那麽他沒死?“
”世上只有哪壹種高手可以這種情形下能不死的?雖然是三少爺謝曉峰也壹樣。“
”楚香帥呢?“
”壹樣。“
”壹定死?“
”壹定。“
五
黃昏將到,未到。
陽光仍很艷,它從樹梢照進樹林,將藏花和任飄伶的影子斷斷續續的映在地上。
從林間望出去,可以清晰的看見無心庵的雄偉輪廓,更可以聽見那陣陣傳來念經聲。
”大部分要去刺探秘密都是利用夜晚進行,為什麽我們要在黃昏時刻呢?“藏花不解的問任飄伶。
”越是有重大秘密的地方,越到晚上,防備越森嚴。“任飄伶靠在樹幹上沖著她笑壹笑:”黃昏卻絕對是他們的防備最松的時候。“
”為什麽?“
”因為這時是壹天的工作最疲憊的時間,早班的到了這時是該交班了,晚班的是已玩了壹天,而要在這時上班,妳想想看,他們的精神會好嗎?“
換做我壹定是壞透了。”藏花自嘲的笑笑。
“精神不好,警覺心就松懈。”
任飄伶說:“所以我才要在黃昏時,去查探無心庵。”
藏花又看了無心庵壹眼。
“無心庵是個佛門聖地,裏面供俸的是觀音菩薩,它豈能容忍別人在它面前做壞事?”
“菩提本無樹,何來神與佛。”任飄伶淡淡的說。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連神佛自己都說菩提本無樹,又哪裏有神與佛。”
“妳怎麽越說我越糊塗了呢?”
“不是妳糊塗,只是時間未到。”
任飄伶笑笑:“到了時候,妳自然會懂這句話的涵意。”
藏花又在摸鼻子了,每當她遇到須要思考問題時,她就會有這個動作。
藏花在思索著任飄伶話的意思,他卻在含笑看著她,他看了壹會兒,才又開口:“不要想了,這句話根本是想不通的。”
任飄伶淡淡的說:“這句話能意會,不到時候,妳怎麽想,想破頭也想不懂的。”
藏花就有這個好處,每當她遇到想不通問題,而這時又有人提議她不要再想了,她壹定很聽話的就不想了。
所以任飄伶壹講,她馬上就放棄摸鼻子,馬上就問任飄伶這樣壹個問題:
“妳答應皇甫擎天在壹天之內將花語人帶回去見他,壹天之內也就是說到明天早上,妳有把握嗎?”
藏花看著他:“妳有把握花語人壹定在無心庵嗎?”
任飄伶沒答,只在笑。
有時候這種笑就代表很有把握的意思。
所以藏花又說:“其實這個問題,根本不須要我來煩惱,答應南郡王的人是妳,又不是我,我操個什麽心,我擔什麽憂?”
她盯著他,忽然笑了起來:“其實我所關心的,所擔心的是妳的酬勞。”“我的酬勞?”
任飄伶壹楞:“我的什麽酬勞?我的酬勞有什麽好讓妳關心的?”
“有,當然有。”
藏花說:“我的酬勞是壹百兩,如果我們的酬勞是相等的,那麽我們分擔的危險也就相同,如果妳比我多,那麽就對不起,有危險,妳先承當,有痛苦,妳先享受。”
“有歡樂呢?”
“當然也是妳先享福呀!”
“妳還真有公平心。”
“那是當然的。”
藏花笑著說:“我的原則壹向是拿多少錢做多少事。”
任飄伶用壹種帶有很得意的眼光看著藏花,又用壹種很得意的聲音問她:“以妳想,我的酬勞是比妳多,或者是比妳所拿的壹百兩還要少?”
“我們是夥伴,生意又是妳接洽的,依照江湖慣例,當然是定是妳拿得比我多。”
藏花說:“我想妳壹定拿得比我多。”
“為什麽我壹定拿得比妳多?”
“第壹,南郡王不是個小氣鬼,第二,南郡王不但大方,而且要救的人又是他女兒,第三,這件事的危險度很高。”
藏花板著手指頭在數:“有以上這三點,所以我才敢斷定妳得的酬勞壹定比我還要多。”
在此時此情,藏花居然還有心情去計較兩個人的酬勞?
她似乎好像忘了壹件事。
忘了被綁架的花語人是她的姊姊,雖然不是同壹個母親生的,雖然同是養女,但畢竟也是從小壹起長大的,更何況花語人對她還不錯。
她怎麽可以不先管花語人的死活?而先和任飄伶在計較酬勞呢?
這種事除了藏花做得出來,還有誰做得出。
六
當背後那壹劍刺出時,白天羽的心就已涼了,也可以說就已死了。
因為他知道這壹劍帶來的,只有死亡。
也唯有死亡,才能解開這壹劍。
這壹劍無疑已是死亡的壹劍了。
這壹劍雖然刺得很輕、很慢,但總有刺人肌肉的壹刻。
白天羽已感覺到這冰冷的壹劍,從他的後背刺入他的心臟。
他也聽到劍刺入肌肉時所發出的聲音。
劍本無情。
它是否能感覺到人的恐懼。
劍已無情。
它是否能聽到人們內心的吶喊?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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