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回　黃金世界
　　病人是種什麽樣的人呢？
　　這名詞也像很多別的名詞壹樣，有很多種不同的解釋。
　　有的人解釋：病人就是壹種生了病的人。
　　這種病人當然無可非議，但卻還不夠十分正確。
　　有時沒病的人也是病人。
　　譬如說，受了傷的人，中了毒的人，妳能不把他們算做病人呢？
　　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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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春天。
　　三月，正是草長鶯飛的濃春。
　　白雪已融盡，地上壹片綠。
　　郭大路正立在綠陰下發怔。
　　他是真在發怔，因為連燕七走過來的時候，他都沒有註意。
　　燕七本來可以嚇他壹跳，本來也很想嚇他壹跳的。
　　但是看到他的樣子，燕七就不忍嚇他了。
　　他是什麽樣子呢？
　　壹臉吃也沒吃飽，睡也沒睡足的樣子，而且已瘦了很多。
　　燕七輕輕嘆了口氣，悄悄地走過去，走到他面前時，臉上就露出笑意，問道：“餵，妳在發什麽怔？”
　　郭大路擡起頭，看了他半天，忽然道：“妳知不知道病人是種什麽樣的人？”
　　燕七道：“是種生了病的人。”
　　郭大路搖搖頭。
　　燕七道：“不對？”
　　郭大路道：“至少不完全對。”
　　燕七道：“要怎麽說才算對？”
　　郭大路想了想，道：“在孩子們的眼中，只要是躺在床上不能動的人，就是病人，這種人並不壹定有病：”
　　燕七道：“妳也不是孩子。”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在我眼中看來，病人只不過是種特別會花錢的人。”
　　燕七道：“這是什麽話？”
　　郭大路道：“這是真話。”
　　他說的確實是真話。
　　病人雖然不能喝酒，但卻要吃藥。
　　不但吃藥，而且還要吃補品，這些東西通常都比酒貴。
　　燕七當然也知道這是真話，因為這地方現在有三個病人。
　　林太平的傷還沒好，又多了紅娘子和王動。
　　燕七板起子臉，道：“就算真是實話，怕也不該這麽樣說的。”
　　郭大路苦笑道：“我的確不該這麽樣說的，但卻不能不說。”
　　燕七道：“為什麽？”
　　郭大路道：“因為我現在已經快變成個死人了。”
　　燕七道：“死人？”
　　郭大路望著面前的壹摞東西，苦著臉道：“照這樣下去，用不著兩天，我想不跳河都不行。”
　　他面前擺著的是壹大摞賬單。
　　賬單的意思就是別人要問他要錢的那種單子。
　　郭大路從中間抽出壹張，念著：“精純燕窩五兩，紋銀十二兩整。”
　　他將這單子重重壹摔，長嘆道：“壹個鳥做的窩居然能這麽值錢，早知這樣子，我們不如變成只鳥算了，也免得被藥鋪的人來逼賬。”
　　燕七壹笑，道：“妳本來就是只鳥，呆鳥。”
　　郭大路嘆氣的聲音更長，道：“我相信就算是真的呆鳥，也絕不會來管賬。”
　　燕七眨眨眼，道：“誰叫妳來管賬的？”
　　郭大路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道：“我——我這只呆鳥。”
　　的確是他自己搶著要管賬的。
　　林太平、紅娘子和王動都已不能動，能動的人只剩下他跟燕七兩個，要做的事卻有很多。
　　燕七問他道：“妳是要管家，還是管賬？”
　　郭大路連想都沒有想，就搶著說：“管賬。”
　　在他想來，管賬比煮藥燒粥侍候病人容易得多，也愉快的多。
　　現在他才知道自己錯了，錯得很厲害。
　　郭大路苦笑道：“我本來以為天下再也沒有比管賬更容易的事了。”
　　燕七眨眨眼，道：“哦？”
　　郭大路道：“因為以前那幾個月裏，我們根本沒有賬可管。”
　　燕七笑道：“就算有賬，也是筆糊塗賬。”
　　郭大路道：“壹點也不錯。”
　　他又嘆了口氣，接著道：“那時我們有錢，就去吃壹點，喝壹點，沒錢就憋著，就算整天不吃不喝都沒關系。”
　　燕七道：“那時我們至少還可以大夥兒壹齊出主意，去找錢。”
　　郭大路道：“但現在卻不同了。”
　　燕七慢慢地點了點頭，也不禁長嘆了壹聲，道：“現在的確不同了。”
　　病人既不能餓著，更不能不吃藥。
　　所以不管他們有錢沒錢，每天都有筆固定的開支是省不了的。
　　那筆開支還真不少。
　　出主意去找錢的人反而連壹個都沒有了。
　　燕七要忙著照顧病人，郭大路要拼命動腦筋賒賬。
　　郭大路嘆道：“我只奇怪壹件事。”
　　燕七道：“什麽事？”
　　郭大路道：“我雖然沒有在江湖中混過，但江湖好漢的故事卻也聽過不少，怎麽從來沒有聽過有人為錢發愁的？”
　　他苦笑著，又道：“那些人好像隨時都有大把大把的銀子往外掏，那些銀子就好像從天上掉下來的。”
　　燕七想了想，道：“以後若有人說起我們的故事，也絕不會說我們為錢發愁的。”
　　郭大路道：“為什麽？”
　　燕七道：“因為說故事的人總以為別人不喜歡聽這些事。”
　　郭大路道：“但這卻是真事。”
　　燕七道：“真事雖然是真事，但這世上敢說真話的人卻不多。”
　　郭大路道：“為什麽不敢說？怕什麽？”
　　燕七道：“怕別人不聽。”
　　郭大路道：“難道那些說故事的人都是呆子，難道他們不明白真話也壹樣有人喜歡聽的！”
　　他想了想，又補充著道：“那些神話傳說般的故事，聽起來也許比較過癮些，但真的事卻壹定更能感動別人，只有真能感動人心的故事，才能永遠存在。”
　　燕七笑了笑，道：“這些話妳最好去說給這些說故事的人去聽。”
　　郭大路道：“妳是不是懶得聽？”
　　燕七道：“是。”
　　郭大路道：“妳想聽什麽？”
　　燕七道：“我只想聽聽，我們現在究竟已虧空了多少？”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不多——還不到壹萬兩銀子。”
　　壹萬兩銀子的虧空在某些人眼中看來，的確不算多。
　　在郭大路有錢的時候看來，這虧空也不能算多。
　　問題並不在虧空了多少，而在妳有多少。
　　燕七道：“這壹萬兩銀子的賬，是不是都急著要還的？”
　　郭大路道：“要賬的人已經逼得我要跳河了，妳說急不急？”
　　燕七道：“現在我們手頭還剩多少？”
　　郭大路嘆道：“不少……再加三錢，就可以湊足壹兩銀子了。”
　　燕七也開始發怔。
　　壹兩銀子和壹萬兩銀子的差別，就是差九幹九百九十九兩銀子。
　　這筆賬人人都會算的。
　　所以燕七只有發怔。
　　怔了半天，他才長長嘆了口氣，道：“現在我才總算明白窮的意思了。”
　　郭大路道：“妳到現在才明白？”
　　燕七點點頭，道：“因為以前我們雖然沒錢，但也不欠別人的債，所以那還不能算窮。”
　　郭大路嘆道：“現在我只要能不欠別人的債，我情願住地上爬三天三夜。”
　　燕七道：“只可惜妳就算爬三年，也爬不出壹萬兩銀子來。”
　　郭大路道：“用不著壹萬兩，只要九千九百多兩就行。”
　　燕七道：“問題是妳怎麽弄這九千九百多兩銀子呢？”
　　郭大路苦笑著道：“我也沒有法子。”
　　燕七道：“我也沒有。”
　　郭大路眨了眨眼，道：“我們為什麽不能夠去做強盜？”
　　燕七道：“因為我們不是做強盜的人。”
　　郭大路道：“要哪種人才能做強盜？”
　　燕七道：“不是人的那種人。”
　　郭大路道：“我們能不能劫富濟貧？”
　　燕七道：“不能。”
　　郭大路道：“為什麽不能？劫富濟貧的又不是強盜，只能算是俠盜、英雄。”
　　燕七道：“妳想去劫誰？”
　　郭大路道：“那些為富不仁的奸商，剝削老百姓的貪官汙吏。”
　　燕七道：“劫完了去濟誰的貧呢？”
　　郭大路道：“當然是先救咱們自己的急，濟自己的貧。”
　　燕七淡淡道：“那就不是英雄，是狗熊了。”他接著又道：“就因為世上有很多人有這種狗熊想法，所以世上才會有這麽多強盜。”
　　也許世上大多數強盜，正都是從這種自己騙自己的想法中來的。
　　郭大路想了想，苦笑道：“照妳這麽樣說，看來我們只有壹條路可以走。”
　　燕七道：“哪條路？”
　　郭大路道：“賴賬。”
　　燕七道：“妳知不知道要哪種人才能賴賬？”
　　郭大路知道，所以他嘆了口氣，道：“不要臉的那種人。”
　　燕七道：“妳能不能賴賬？”
　　郭大路道：“不能。”
　　何況他就算能賴賬也不行。
　　王動他們的傷還沒有好，還需要繼續吃藥，繼續進補。
　　妳賴了這次賬，下次還有誰賒給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