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回　吹笛的人
　　沒有人。死人活人都沒有。
　　有的燈火已殘，有的燈光已滅了，冷清清的客棧，冷清清的院子。
　　屍體雖然已被搬走，院子還是充滿了血腥氣，晚風更冷得可以令人血液凝結。
　　那吹笛的人呢？
　　縹縹緲緲的笛聲，聽來仿佛很近，又仿佛很遠。
　　他們在屋裏時，笛聲仿佛就在院子裏，他們到了院子裏，笛聲卻又在墻外。
　　墻外的夜色濃如墨。
　　他們掠過積雪的墻頭，無邊的夜色中，只有壹盞孤燈，閃爍如鬼火。
　　燈下仿佛有條幽靈般的人影，仿佛正在吹笛。
　　這個人是誰？
　　是不是剛才那個吹笛人？
　　他為什麽要壹個人在孤燈下吹笛？莫非是特地在等他們？
　　如此黑夜，他還孤零零的留在這裏等他們，是為了什麽？
　　這些問題，也只有壹個人能回答。
　　孤燈懸在壹根枯枝上隨風搖晃。
　　丁靈琳看過這種燈籠，是鴻賓客棧在晚上迎客用的燈籠。
　　但她卻看不清這個人。
　　她想沖過去，葛病已拉住了她，她可以感覺到這老人的手心全是冷汗。
　　壹個人年紀越大，越接近死亡的時候，為什麽反而越怕死？
　　丁靈琳咬著嘴唇，壓低聲音，道：“妳不妨先回客棧，我——個人過去看看。”
　　葛病嘆了口氣。
　　他知道她誤會了他的意思，他並不是在為自己擔心，而是在為她。
　　“我已是個老人，已沒有什麽可怕的，不過……”
　　丁靈琳打斷了他的話，道：“我明白妳的意思，可是我壹定要過去看看。”
　　笛聲忽然停頓，黑暗中忽然有人冷冷道：“我知道妳們壹直在找我，現在為什麽還不來？”
　　聲音尖銳，比尖針還刺耳。
　　丁靈琳手心也沁出了冷汗。
　　她聽過這聲音。
　　無論誰聽過這聲音，只要聽過壹次，就永遠也忘不了。
　　這個人難道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壹。
　　葛病臉色已變了，低聲道：“妳究竟是什麽人？”
　　孤燈下有人在冷笑：“妳為什麽不過來看看我是什麽人？”
　　丁靈琳當然要過去。
　　她縱然明知道壹過去就必死無疑，也非過去看看不可。
　　但葛病卻還是在緊緊握著她的手，搶著道：“我遲早總會知道妳是誰的，我並不著急。”
　　丁靈琳道：“我著急。”
　　她突然回身壹撞，壹個肘拳打在葛病肋骨上，她的人已沖過去。
　　燈光卻忽然滅了。
　　寒風吹過大地，大地壹片黑暗。
　　可是丁靈琳已沖到這個人面前，已看清了這個人的臉。
　　壹張蒼白而扭曲的臉，壹雙充滿了驚嚇恐懼的眼睛，眼睛已凸出，正死魚般瞪著丁靈琳。
　　丁靈琳也看過這張臉，看過這個人。
　　這正是那個癡癡的站在血泊中，已被嚇瘋了的吹笛人；也正是喜堂中惟壹還活著的人。
　　難道他就是殺人的兇手？
　　丁靈琳握緊雙拳，忽然發覺壹滴鮮血正慢慢從他眼角沁出，流過他蒼白的臉。
　　寒風吹過，她忍不住又機伶伶打了個寒噤。
　　她忽然發現這個人竟已是個死人。
　　死人怎麽會說話？
　　死人怎麽會吹笛？
　　死人絕不會說話，更不會吹笛。
　　他手裏根本沒有笛。
　　剛才的笛聲，是從哪裏發出來的？
　　丁靈琳壹步步向後退，剛退出兩步，突然間，壹只手伸出來，閃電般握住了她的手。
　　冰冷的手，冰冷而僵硬。
　　死人怎麽還能出手？
　　丁靈琳的手也已冰冷，幾乎又要暈了過去。
　　她沒有暈過去，因為她已發現這只手是從死人身子後面伸出來的。
　　但這只手實在太冷，比死人的手還冷。
　　不但冷，而且硬；比鐵還硬。
　　這實在不像是活人的手，丁靈琳用盡全身力氣，也掙不脫。
　　死人身後又傳出了那比針尖還細的聲音：“妳是不是真的想看看我是誰？”
　　丁靈琳用力咬著嘴唇，嘴唇已被咬出血來。
　　“妳若知道我是誰，妳就得死。”他的手更用力：“現在妳還想不想看我？”
　　丁靈琳突然用力點頭。
　　壹個人若是活到她這種情況，死還有什麽可怕的？
　　她盯著這個人的手，這只手在黑暗中看來，就像是金屬般發著光。
　　他的衣袖是藏青色的，上面繡著青色的山峰。
　　“布達拉”天王。
　　孤峰。
　　丁靈琳的心也在發冷。
　　她甚至希望自己遇著的是鬼。
　　在江湖中人心裏，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實在比厲鬼還可怕。
　　她不怕死。
　　可是她也知道，壹個人若是落人魔教手裏，那遭遇也壹定比死更可怕。
　　她從這個人的手，看到衣袖，再慢慢的往上看……她終於看到了他的臉。
　　壹張死人般蒼白冷漠的臉。
　　在丁靈琳眼中看來，這張臉已比死人更可怕。她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大叫：“是妳？”
　　“妳想不到是我？”
　　“妳……妳就是布達拉？”
　　“不錯，我就是布達拉，就是孤峰之王，高不可攀，孤立雲霄的山峰，無論誰看到了我的真面目，都只有兩條路可走。”
　　兩條路？除了死路外，居然還有條別的路？
　　“妳並不是非死不可的，只要妳肯人我們的教，就是我們的人，就可以永遠活下去。”
　　“永遠活下去？”丁靈琳突然冷笑：“我至少已看過七八個妳們魔教的人，像野貓壹樣被人割下了腦袋。”
　　“他們就算死，也死得很愉快。”
　　“愉快？有什麽愉快？”
　　“因為殺他們的人，都已付出代價。”
　　想到喜堂中的血泊和屍體，丁靈琳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孤峰天王道：“現在妳雖然活著，也是生不如死，可是只要妳肯人我們的教，無論妳是死是活，都沒有人敢欺負妳。”
　　丁靈琳又用力咬住了嘴唇，這句話的確已打動了她。
　　最近她受的委屈實在太多。
　　孤峰天王看著她，兀鷹般的眼睛裏，帶著種輕蔑的譏誚之意，冷冷道：“我知道妳並不是真的想死，沒有人真的想死。”
　　丁靈琳垂下了頭。
　　她還年輕，還沒有真正享受過人生，為什麽壹定要死？
　　壹個受盡了委屈和折磨的女孩子，有機會去折磨折磨別人，豈非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這誘惑實在太大。
　　能拒絕這種誘惑的女孩子，世上本就不多，何況丁靈琳本是個爭強好勝的人。
　　孤峰天王當然知道這壹點，淡淡道：“妳不妨考慮考慮，只不過我還要提醒妳兩件事。”
　　丁靈琳在聽著。
　　孤峰天王道：“要入我們的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妳能有這麽樣壹個機會，實在是妳的運氣。”
　　他慢慢的接著道：“只因為現在正是本教重開教門，另立教宗的時候，妳錯過這次機會，壹定會後悔終生的。”
　　丁靈琳忽然問道：“妳是不是要我拜在妳的門下？”
　　孤峰天王傲然道：“能拜在我的門下，也是妳的運氣。”
　　丁靈琳道：“我是不是對妳有用？”
　　孤峰天王沒有否認。
　　丁靈琳道：“我對妳有什麽用？”
　　孤峰天王道：“以後妳自然會知道的。”
　　丁靈琳道：“現在……”
　　孤峰天王打斷了她的話：“妳對我有用，我對妳更有用，人與人之間，本就是在互相利用，妳能夠有被人利用的價值，所以妳才能活下去。另外我還要提醒妳。”
　　丁靈琳遲疑著，道：“妳說妳還要提醒我壹件事？”
　　孤峰天王道：“妳也不必再等葛病來救妳，他絕不會救妳的，他也不敢。”
　　丁靈琳又忍不住問：“為什麽？”
　　孤峰天王道：“因為他也是本教中的弟子，多年前就已入了教。”
　　丁靈琳怔住。
　　孤峰天王道：“妳不信？”
　　丁靈琳實在不信。
　　她認得葛病雖不久，可是她對這個人壹向都很尊敬。
　　因為她知道葛病是葉開的朋友，是個極孤高，極有才能的人。
　　她絕不相信葉開的朋友，會是個臉上壹直戴著偽善面具的卑鄙小人。
　　可是葛病已走過來，垂著手，站在孤峰天王身旁，就像是奴才站在主人身旁壹樣。
　　丁靈琳的心沈了下去。
　　孤峰天王冷冷道：“現在妳信不信？”
　　丁靈琳雖然已不能不信，卻還是忍不住要問葛病：“妳真的是魔教門下？”
　　葛病居然承認。
　　丁靈琳握緊雙拳，冷笑道：“我還以為妳壹直都在關心我，幫著我，我還以為妳是我的朋友，想不到妳竟是這種無恥的小人。”
　　葛病的臉上全無表情，就像是已變成了個聾子。
　　丁靈琳道：“妳知不知道我壹直都很尊敬妳，不但尊敬妳的醫道，也尊敬妳是個君子，妳為什麽要自甘墮落呢？”
　　孤峰天王道：“加入本教，並不是自甘墮落。”
　　丁靈琳長長吐出口氣，道：“好，很好，妳趕快殺了我吧。”
　　孤峰天王道：“妳已決定。”
　　丁靈琳道：“不錯。”
　　孤峰天王道：“妳寧願死？”
　　丁靈琳道：“是的。”
　　孤峰天王也不禁顯得很驚訝：“為什麽？”
　　丁靈琳又叫了起來：“因為我現在已知道，無論誰只要壹入了妳們魔教，都會變成個見不得人的卑鄙小人。”
　　孤峰天王的瞳孔在收縮，緩緩道：“妳不想再考慮考慮？”
　　丁靈琳斷然道：“我已不必再考慮。”
　　孤峰天王看著他，忽然嘆了口氣，道：“葛病。”
　　葛病道：“在。”
　　孤峰天王道：“她這條命，好像是妳剛救回來的。”
　　葛病道：“是。”
　　孤峰天王道：“所以妳已不必再買她的命。”
　　葛病道：“是。”
　　孤峰天王道：“現在妳不妨再把她這條命拿走。”
　　葛病道：“是。”
　　他慢慢的放下萬寶箱，右手的乾坤傘，已向丁靈琳眉心點了過去。
　　萬寶箱是救人的，乾坤傘卻是殺人的。
　　他殺人的動作快而準確，完全不像是個老人的出手。他比大多數人都了解，壹個人身上有些什麽地方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眉心之間就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沒有人能受得了他這壹擊；可是丁靈琳反而沒有閃避，反而冷笑著迎了上去，她知道已無法閃避。
　　她的手腕還被握在孤峰天王鋼鐵般的手裏。
　　乾坤傘的鐵尖，已閃電般到了她眼前，她看見寒光在閃動，忽然又聽見“嘣”的壹聲輕響，就仿佛有兩根鋼針撞擊。
　　接下去的事，就快得使她連看都看不清。
　　她只感覺到孤峰天王的手突然松開，突然淩空躍起翻身。她還仿佛看見孤峰天王身子躍起時，伸手在葛病背上壹拍，這壹招快如閃電，她實在也沒有看清楚。
　　她惟壹看清楚的事，是孤峰天王已走了，葛病已倒了下去，但她卻還是好好的站在那裏。
　　她實在不懂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夜色更深，風更冷，那破舊的燈籠，還在枯枝上搖晃；吹笛人的屍身還在枯枝上搖晃。
　　孤峰天王卻已消失在黑暗中。
　　葛病正伏在地上，不停的咳嗽，每咳壹聲，就有壹股鮮血濺出。
　　風吹過他背上時，他背上的衣服突然有壹片被風吹成了灰，露出了壹個掌印。
　　鮮紅的掌印。
　　丁靈琳從來也沒看見過這麽可怕的掌力，但卻已總算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
　　她還活著，還能好好的站在這裏，只因為葛病非但沒有殺她，反而救了她。
　　他冒著生命的危險救了她，而葛病自己現在卻已命如遊絲，這種救命的恩情，也像是壹根針，忽然刺痛了她的心。
　　無論是悲傷也好，是感激也好，壹種感情只要太強烈，就會變得像尖針般刺人。
　　她蹲下來，抱住了葛病。
　　她的心在刺痛，胃在收縮，但卻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麽幫助這個救命恩人。
　　她的眼淚已滴在他身上。
　　葛病喘息著，總算忍住了咳嗽，忽然道：“快……快打開我的箱子。”
　　丁靈琳立刻抓起了箱子，打開。
　　葛病道：“裏面是不是有個黑色的木瓶。”
　　裏面是有的。
　　丁靈琳剛找出來，葛病就搶過去，咬斷瓶頸，把壹瓶藥全都倒在嘴裏。
　　然後他的喘息才漸漸平息。
　　丁靈琳也松了口氣。
　　“萬寶箱，乾坤傘，閻王沒法管。”連閻王都沒法管的人，當然不會死。
　　他既然能救別人的命，當然也能救自己。
　　可是葛病的臉色還是那麽可怕，連眼睛裏的神采都已消失。
　　現在他的臉絕不比那吹笛人的臉好看多少。
　　丁靈琳又不禁為他憂慮：“我扶妳回客棧去好不好？”
　　葛病點點頭，剛站起來，又跌倒，又是壹口鮮血嗆了出來。
　　丁靈琳咬緊牙，恨恨道：“他為什麽要如此狠心，為什麽要下這種毒手？”
　　葛病忽然勉強笑了笑，道：“因為我對他也下了毒手。”
　　丁靈琳不懂，她根本沒有看見葛病向孤峰天王出手。
　　葛病道：“妳看看我的傘。”
　　丁靈琳看見了。
　　葛病道：“妳看看傘柄。”
　　丁靈琳這才發現，傘柄是空的，頂端還有個尖針般大的洞。
　　她終於明白：“這裏面藏著暗器？”
　　葛病在笑，痛苦卻使得他的笑看來比哭還令人悲傷：“這裏不但有暗器，而且是種很毒的暗器。”
　　他的乾坤傘，本就是殺人的。
　　“我對妳出手時，傘柄正對著他。”
　　丁靈琳完全明白：“妳用傘尖刺我時，傘柄裏的暗器就射了出來。”
　　葛病點點頭，仿佛想大笑：“他做夢也想不到我會對他出手的，他畢竟還是上了我的當。”
　　丁靈琳眼睛亮了：“他已中了妳的暗器？”
　　葛病又點點頭，道：“所以他的掌力雖可怕，我們也不必怕他了。”
　　喜堂裏燈光陰森而黯淡，可是鴻賓客棧裏，已只剩下這地方還有燈光。
　　所以丁靈琳只有把葛病帶到這裏來，這裏雖沒有床，卻有桌子。
　　地上的血漬已幹了，她從賬房裏找來幾條棉被，墊在葛病身下。
　　他的臉色還是很可怕，只要壹咳嗽，嘴角還是有血絲沁出。
　　幸好他還有個救命的萬寶箱。
　　丁靈琳看著他臉上的痛苦表情，忍不住問：“箱子裏還有沒別的藥可以讓妳吃了舒服些？”
　　葛病搖搖頭，苦笑道：“要命的藥有很多種，可是真正能救命的藥，通常卻只有壹種。”
　　丁靈琳也勉強笑了笑，道：“不管怎麽樣，妳總算已救了妳自己的命。”
　　葛病看了她壹眼，慢慢的閉上眼睛，仿佛想說什麽，卻沒有說出來。
　　丁靈琳道：“我知道妳壹定很快就會好的，因為妳實在是個好人。”
　　葛病又笑了。
　　丁靈琳卻情願他不要笑，他的笑容連看的人都覺得痛苦。
　　冷風如刀。
　　丁靈琳已將門窗全都關了起來，刀鋒般的冷風，卻還是壹陣陣從門縫窗：隙裏刺進來的。
　　她忽然道：“妳知道我在想什麽？”
　　“妳想喝酒？”
　　丁靈琳笑了，這次是真的笑了，因為她已看見屋角裏擺著幾壇酒。
　　她搬來壹壇，拍碎了封泥。
　　酒很香。丁靈琳嗅到了酒香，心裏卻忽然壹陣刺痛，這本是她的喜酒，現在呢？
　　酒雖香，她又怎麽能忍心喝下去。
　　她想起了郭定，想起了葉開，想起了為葉開去找酒的韓貞。
　　——她當然還不知道韓貞並沒有死。
　　她只知道，若不是她刺了葉開那壹刀，韓貞就不會死。她也知道，若不是魔教的邪法，她死也不會刺葉開那壹刀。
　　“魔教……”她忍不住問道：“像妳這種人，怎麽會入魔教？”
　　葛病沈默著，終於長長嘆息了壹聲，苦笑道：“就因為我是這麽樣壹個人，所以才會入魔教。”
　　“是妳自己心甘情願的。”
　　“是。”
　　“我想不通。”丁靈琳也只有苦笑：“我實在想不通。”
　　葛病道：“這也許因為妳根本不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丁靈琳道：“可是我知道妳絕不是他們那種狠毒的小人。”
　　葛病又沈默了很久，才慢慢道：“我學醫，本來是為了救我自己，因為我發現世上的名醫們，十個中有九個是蠢才。”
　　丁靈琳道：“我知道。”
　　葛病道：“可是到了後來，我學醫已不是為了救自己，也不是為了救人。”
　　丁靈琳道：“妳是為了什麽？”
　　葛病道：“到後來我學醫，只因為我已經完全入了魔。”
　　無論做什麽事，若是太沈迷，都會入魔的。
　　“所以妳就入魔教？”
　　葛病道：“魔教中雖然有很多可怕的殺人邪術，卻也有很多神奇的救命秘方，譬如說，他們的攝魂大法，若是用得正確，在療傷治病時，往往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奇效。”
　　水能載舟，也能覆舟。
　　無論什麽事都是這樣子的。
　　“妳若是用得正確，砒霜也是救命的良藥。”
　　“可是他們的攝魂大法，對治病又有什麽用？”
　　丁靈琳還是不懂。
　　葛病道：“醫者意也，這句話妳懂不懂？”
　　“不懂。”
　　“這就是說，壹個人自己的意誌力，是否堅強，往往可以決定他的生死。”
　　他這種解釋不但深奧，而且新鮮，他也知道丁靈琳壹定還是聽不懂的。
　　所以他又解釋：“這也就是說，壹個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壹半要看他自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了靈琳終於懂了，因為她忽然想起個很好的例子；她想起了郭定。若不是她激發了郭定求生的意誌，用不著等魔教中的人下手，他就早已死了。
　　她的心又在刺痛，忍不住捧起酒壇子，喝了壹大口。
　　葛病忽然道：“給我也喝壹口。”
　　丁靈琳道：“妳的傷這麽重，還能喝酒？”
　　葛病笑了笑，道：“既然喝不喝都是壹樣的，為什麽不喝。”
　　丁靈琳的心在往下沈。
　　“為什麽喝不喝都是壹樣的？妳剛才吃的藥難道沒有效？”
　　葛病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丁靈琳忽然發現他蒼白的臉，已變得通紅滾熱，就像是有火焰燃燒著壹樣。
　　剛才那瓶藥，顯然並不能救他的命，只不過暫時提住了他壹口氣而已。
　　看著他越來越可怕的臉色，丁靈琳的眼淚又急得流了下來：“妳……妳覺得怎麽樣。”
　　“我覺得很好。”葛病閉上眼睛：“我說過，我已是個老人，已沒什麽可怕的。”
　　他並不怕死，壹點也不怕。
　　丁靈琳忽然明白，剛才他擔心的並不是自己，而是她。
　　這想法也像是壹根針，刺人了她的心。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樣才能報答這種恩惠和感情。
　　葛病忽又笑了笑，道：“我也說過，我對醫道已入了魔，所以我既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因為我對任何人都不關心。”
　　可是他對丁靈琳卻是關心的。
　　她知道，她看得出，但卻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無論如何，他已是個老人，他們之間的年紀實在相差太多，當然不會有她連想都不敢想的那種感情。
　　他關心她，也許只不過像父親對兒女的那種關心壹樣。
　　可是葛病已睜開眼睛，正在凝視著她。
　　他的臉更紅，眼睛裏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燒著，這種火焰已使得他失去了平時的冷漠與鎮定。
　　他已漸漸無法控制自己的理智。
　　丁靈琳竟不由自主，避開了他的目光，竟不敢再去看他。
　　葛病忽然又笑了笑，笑得很淒涼道：“我已是個老頭子，我們的年紀實在相差太多了，否則……”
　　否則怎麽樣？他沒有說下去，也不必再問下去。
　　丁靈琳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已明白了他的感情。
　　老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去愛別人的權利。
　　老人也和年輕人壹樣，是有感情的，有時他們的情感甚至比年輕人更真摯，更深刻，因為他們已了解這種感情的可貴，因為他們對這種感情已有患得患失之心，還沒有得到時，已惟恐它會失去。
　　可是葛病畢竟不是平凡的人，畢竟還沒有完全失去理智。
　　所以他只嘆息了壹聲，淡淡道：“不管怎麽樣，妳卻不必為我擔心，我剛才還說過，我既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我的死活跟別人根本完全沒有關系。”
　　——可是跟我有關系——丁靈琳心裏的針刺得更深。
　　若不是為了她，他根本不會死；若不是因為他，她早巳死了；他的死活，怎麽會跟她沒有關系，她怎麽能看著他死？可是她又有什麽法子能救他呢？
　　——壹個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壹半要看他自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這些話仿佛忽然又在丁靈琳耳邊響起，她知道他現在並不想活下去，他已是個老人，他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甚至連心裏的感情，都不敢對人說出來。
　　妳若是他，妳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葛病的眼睛又閹起，忽然道：“妳走吧……快走……”
　　“妳為什麽要我走？”
　　“因為我不喜歡別人看見我死時的樣子。”
　　葛病的身子已開始痙攣，顯然在勉強控制自己：“所以妳壹定要走。”
　　丁靈琳用力握緊了自己的手，左手握住了右手，就像生怕自己的決心會改變壹樣的。
　　“我不走！”她忽然大聲道：“絕不走。”
　　“為什麽？”
　　丁靈琳的手握得更用力：“因為我要嫁給妳。”
　　葛病霍然張開了眼睛，吃驚的看著她：“妳說什麽？”
　　“我說我要嫁給妳，壹定要嫁給妳。”她真的又下了決心。
　　在這壹瞬間，她已忘了郭定，忘了葉開，忘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在這壹瞬間，她只知道壹件事。
　　——她絕不能就這麽樣看著葛病死在她面前，只要能救他，就算要她去嫁給壹只豬，壹條狗，她也會毫不考慮就答應。她本就是個情感豐富的女孩子，她做事本就常常是不顧壹切的。別人欺負了她害了她，她很快就會忘記，可是妳只要對她有壹點好處，她就會永遠記在心裏。
　　她做的事也許很糊塗，甚至很荒謬，但她卻絕對是個可愛的人，因為她有壹顆絕對善良的心。
　　“妳要嫁給我？”葛病在笑，笑容中帶著三分辛酸，三分感激，還有三分是什麽？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也分不清，他不是個十分清醒的人。
　　丁靈琳跳起來，她忽然發現這裏惟壹亮著的燈火，就是那對龍鳳花燭。這本是為她和郭定而準備的；就在這對龍鳳花燭前，郭定穿著壹身新郎的吉服，倒了下去。
　　現在，這對花燭還沒有燃盡，她卻已要嫁給另外壹個人。
　　若是別人要做這種事，無論誰都會認為這個人是個荒唐無情的瘋子。可是丁靈琳不是別人，無論誰對她都只有憐憫和同情；因為她這麽做，不是無情，而是有情，不是報復，而是犧牲，她不惜犧牲自己壹生的幸福，為的只要報答別人對她的恩情。除此之外，她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麽別的法子能救葛病。
　　這法子當然並不壹定有效，這種想法也很荒謬幼稚。可是壹個人若是肯犧牲自己，去救別人，那麽她做的事無論多荒唐，多幼稚，都值得尊敬。
　　因為這種犧牲才是真正的犧牲，才是別人既不肯做，也做不到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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