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3 19:31
從下了船,徐經便立即開始在碼頭著手進行清點,數百艘艦船,滿載而歸。
此後,他又馬不停蹄,此時,進入這簇新的大明宮,徐經竟是有些恍惚。 離時還是紫禁城,而今……這新的城市和宮殿拔地而起,頗有幾分少小離家老大回時的感慨。 這裏……幾乎已變得徐經不認得了。 其實,他不認得歸家和入宮的路,在這大明宮裏,負責接引他的宦官,又何曾認得徐經呢。 宦官還是那個宦官,可這宦官記憶中的徐經,和五年之後的徐經,卻又是另壹番的模樣。 雖是三十多歲,本正處壯年,皇家欽命,貴不可言的翰林郎,現在卻是蓬頭垢面,臉上的膚色,更是褶皺的可怕,那曬得發紫的皮膚,猶如斑駁的墻面壹般。 整個人枯瘦,嘴唇幹癟,只有壹雙眼睛,還閃動著神采。 宦官敬畏的看著他,雖然沒有說什麽,卻是躬身,壹路低聲道:“請徐大使註意腳下。” 到了大明宮外的漢白玉階處,平滑的地磚與漢白玉的階梯相連。 兩側,是壹個個虎背熊腰,龍精虎猛的大漢將軍。 他們身穿欽賜飛魚服,跨刀佇立,顯然格外的威武。 他們的眼角,也忍不住用余光朝徐經看去。 看著這五年而還的‘故人’,卻絕大多數,顯得有些詫異。 他們本以為,此等大功之臣,奉天子之旨,揚威四海,宣德四方之人,自是春風得意,可現在所見,不過是個哪怕是穿著簇新欽賜麒麟服,也無法掩蓋其土鱉味的人。 徐經微微顫顫的踏上了第壹步臺階,他手中持的……乃是節杖。這節杖,乃天子所賜,以竹為桿,上綴牦牛尾毛。 此時,有風,風吹著牦牛尾毛飄然而起。 出海之使,面對無數的海中風險,既握有對艦隊上下的壹切生殺大權,又需以天使的身份,與各邦斡旋,自需賜予其臨危應變之權。 持此節杖,便如天子親臨,四海之內,生殺奪予。 徐經徐徐的上了玉階,至殿門外,他知道,這殿中的君臣,早已等待了。 宦官低聲道:“請徐大使脫履入見。” 徐經默默的點頭。 卻在此時,有宦官匆匆出來:“皇帝陛下口諭……” 這宦官見了徐經,面上帶著威嚴,正色道:“請徐大使,持節及履覲見。” 徐經面上榮辱不驚,手持節杖,單膝跪下:“謝恩。” 於是起身,依舊穿著靴子,步入殿中。 他的靴子很臟。 而奉天殿總是會被擦拭的壹塵不染。 於是,徐經的靴子,在這壹塵不染的瓷磚上,留下了壹個壹個的足印。 當徐經入殿時,所有人都朝向徐經看去。 百官們,先是低聲的發出了嘩然,而後,又死壹般的安靜下來。 徐經步履從容,至殿中,雙手將節杖橫起,小心翼翼的捧著,雙膝跪下,叩首:“臣徐經,見過陛下,吾皇萬歲……” 殿中只有他的聲音。 這諾大的宮殿,仿佛不斷的在回響著他的話。 奉天殿裏,君臣們死壹般的沈寂。 大家打量著這個人,先是覺得新奇,漸漸的,變得更為沈默,此後……人們發出了感慨。 這就是徐經…… 又不壹樣了。 他是三十六歲了吧。 可是為何,卻如壹個年過四旬多的長者。 弘治皇帝從禦椅上站了起來。 “卿家擡首。” 徐經揚起臉來。 這臉上,每壹道歲月的痕跡,都仿佛是證明了汪洋大海之中,那無窮無盡的兇險。 殿中沒有人發出聲音,人們看待徐經的眼神,哪怕是再討厭方繼藩那狗壹樣東西的人,在此刻,對於方繼藩的這位門生,竟也帶著欽佩。 弘治皇帝心裏不知發出了什麽感慨,他已離座,壹步步的,走下了金鑾,徐步而至弘治皇帝面前。 “卿家平身。” “臣……”徐經緩緩的起身:“謝陛下恩典。” 弘治皇帝與徐經相對,彼此之間,相互打量。 “朕比妳長五歲?”弘治皇帝淡淡道。 徐經道:“是。” 弘治皇帝道:“他們都說,朕有老成之相,可若是朕沒有記錯的話,卿家當初,是個風流倜儻的青年人。” 徐經微笑,這仿佛對於他而言,已是十分久遠的記憶了,還好,他總還記得:“是……臣曾有壹副好皮囊。” 弘治皇帝微微閉上眼,隨即呼出了口氣:“現在這皮囊有些舊了。” 古人有個不太好的習慣。 那就是以貌取人。 在大明,又有壹副好相貌的人,往往能有很大的優勢。 譬如吏部選官,妳若是獐頭鼠目,賊眉鼠眼之相,人家壹看,呀,這人壹看就不是好東西,滾去做觀政士吧。可若是妳哪怕考的不太好,可若是生的相貌堂堂,若再有壹個好胡子,遠遠觀之,似真君子也,小夥子有前途,不去做翰林庶吉士可惜了。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徐經道:“日曬雨淋,只好將就如此了。” 弘治皇帝嘆息道:“朕的大臣,受朕恩惠,多起居優渥。唯卿家艱辛如此,令朕感慨。” 徐經道:“臣能活下來,重見陛下,得以侍奉恩師左右,已是上天垂憐,不敢奢望其他。” “此忠臣孝子也。”弘治皇帝左右四顧,鄭重其事的道。 弘治皇帝很欣慰。 方繼藩在人群之中,也很是欣慰。 百官們,心裏感慨,此刻,竟是無言以對。 弘治皇帝道:“卿家,何以五年方歸。” 徐經道:“臣奉旨西行,至西洋,交涉各國,各國俱受佛朗機人脅迫,不堪其擾,紛紛願獻納土地,安置漢民,開辟港口,納入我大明統屬,同時,亦可使我來往艦船,可以沿途自行補給。” 嗡嗡嗡…… 壹下子,殿中嘩然起來。 獻土…… 徐經慢悠悠的,從袖裏,取出了壹份輿圖,這輿圖為了易於在海中保存,使用的,乃是羊皮。 帶著腥膻味的羊皮紙取出,弘治皇帝接過,這是壹副西洋諸國的輿圖。 真臘、巡邏、滿臘加、蘇門答臘…… 這壹個熟悉又陌生的國家,標註在其中,而順著壹路向西的航線上,則是壹個又壹個的紅圈,這紅圈,宛如壹串珍珠,順著各國的海岸線,延伸至更深的汪洋。 弘治皇帝壹楞:“這是出自真心?” “是。”徐經正色道:“各國得知我大明重開西洋,尤其是此次航行,艦隊規模已遠超前次,規模空前,數百艦船,飄於洋面,諸國君王,喜不自勝,爭相願簞食壺漿,迎接艦隊,得知下西洋需要港口,二十七國,獻上適合的港口三十七處,開辟處土地總計方圓三十萬裏,且允許西洋流散其國內的漢民定居,建設港口,為我大明艦船所用。 方繼藩腦海裏,冒出壹個詞……租界…… 不,這比租界還高級,直接送的。 三十多處港口,想來,以徐經的眼光,定是地理條件極優越的地方,總計方圓三十萬裏,這壹個港口,幾乎就相當於壹個縣城的規模了。 這也是為何,滿朝嘩然的原因…… 平白無故,人家就送地給妳,揚威四海,果然是沒有錯的。 可也有人露出疑慮,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啊。 百官們開始喜笑顏開起來,他們當真相信大明廣播仁德,群蠻紛紛依附,簞食壺漿的神話。 而非奸即盜,卻只存在於方繼藩這等壹小撮的人的印象之中。 徐經正色道:“臣沿途與各國交涉,選定港口,招納沿途與土人雜居的漢民進行安置,陛下,這都是出自真心實意。陛下可還記得,七八年前,滿臘加國嗎?滿臘加國被佛朗機人襲擊,五萬精銳,頃刻之間,全軍覆沒,佛朗機人圍其國都,隨即屠城,死者,不計其數。這對於我大明而言,不過是壹個千裏之外所發生的事,至多,也只是將其引以為戒。可西洋諸國,卻是無不震動,佛朗機還入侵蘇門答臘、爪哇等地,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西洋諸國,器械不如人,艦船更不如人,而佛朗機人,戰力極其強大,因而,各國畏懼,而我大明,自文皇帝而始,便出海巡洋,三寶太監艦隊所過之處,無不睦鄰友好,各國俱受其恩惠,這雖是百年前的舊事,卻使各國至今記憶猶新。” “臣能與各國斡旋,各國也欣然願意獻土,終究是受三寶太監的恩惠,各國的國王和勛貴們深信,大明對於他們沒有野心,恰恰相反,若是獻出土地,讓大明的艦船可以從容巡洋,亦可借助我大明水師,制衡佛朗機水寇,使其免受佛朗機人的襲擾。對他們而言,所獻的土地,不過是臨海的荒土而已,卻可得大明水師庇護,孰輕孰重,自是壹目了然。” “大明德被四方,聲名遠播,陛下的仁厚,亦為各邦所傾慕,昨日之花,開今日之果,非臣之功。” 弘治皇帝壹下子了然了,他紅光滿面,不斷點頭:“有理,有理!”